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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振强:写给我那看不到的父亲

沉默寡言的父亲,到底在想些什么?我不知道,我很想知道,但终究不知道。


【资料图】

亲兄弟三人,就他念过书,虽然只念了三年,但在全村同龄男人中也算是少有的“文化人”。我小时候常看他帮同村的表爷爷写信,多半是雨天,不需要忙田里的农活,表爷爷想到他远在江西乡下的长辈,便来找他的这个表侄儿。表爷爷坐在边上口述,父亲低头在纸上写,鼻子快挨着纸,像是在嗅。父亲写完,念一遍,表爷爷说:“再问问他,年底闲的时候能不能来一趟”(这句话每次写信时都会说一遍),父亲便加上一句,再念上一遍。屋外雨声滴答,屋内昏暗,两个男人坐在方桌边,像在合谋一件天大的事。

那时的父亲虽然视力模糊,但犁田耙地、挑秧苗、挑稻谷、交公粮这些重体力活还是一样不少地去做。父亲有时挑着一担湿漉漉的稻谷,走在窄窄的田埂上,原本就踉踉跄跄,又看不清脚下的路,难免会仰面跌进烂泥田,好在从来没摔进沟汊,两大稻箩的稻子还能从烂泥里扒出来,在水里淘淘,损失并不大。

父亲到了六十多岁,我们三兄弟都成了家,父母的负担轻多了,乡下人的观念也开放了些,母亲拉着父亲去买眼镜,父亲起初不好意思,母亲连哄带骂,他终于慢慢习惯将那副宽边眼镜架在鼻梁上。父亲瘦瘦高高的,本有些文气,戴了眼镜,颇像退休的乡村教师。

有了眼镜,父亲的世界变得清晰而广阔,他可以学着其他老人打麻将,可以串门,可以扛着锄头到田野里转,还会翻看旧报纸,翻看我和弟弟丢在家里的书,仿佛真是个读书人。我有一次回家,带了三本刚出版的小书,随手放在父母房间的木箱子上。我知道父亲会看到,知道他会看。果然,再过一些时日回去,发现其中一本的封面很旧,书页有些卷曲,里面还夹了几页纸,写着一些字,蓝墨水写的,“我生于1941年,叫卫声传……”只有几百个字,写的是幼年如何跟随爷爷迁徙的事,颇有“自传体”的味道。我看了,先是笑了一下,忽然就有些心酸。

说心酸似乎有些矫情。但我确实想知道,沉默寡言的父亲到底想写什么?写他的童年和少年的苦难?写他在田埂上踉跄的身影?写他和母亲的婚姻?写他隐秘的内心?这样的猜度或者说好奇,让我内心复杂又惶恐——我对父亲其实并不了解。这个习惯于沉默的男人还没学会表达自己,更不习惯展示自己,但他确实产生过表达自己的冲动,最终却又抑制自己的冲动。是因为文化水平所限还是因为深入骨髓的害羞?

父亲后来没完成他的“自传”,因为他的眼镜很快就不管用了,又去配了副眼镜,再过一段时间,又换成一副度数更高的,以至于镜片如同鞋底,仍无法看清麻将牌。弟弟曾带他去过好几家医院,医生给出的答案是眼底坏了,没有手术价值。慢慢地,他仅能看到一丝光亮,及至五六年前彻底失明,世界从此对他完全关闭。他再也看不到老伴、儿女、孙儿孙女、曾孙的面容,只能靠记忆中的声音分辨他人,靠记忆中的影像温习、还原他们的面容。这样的结局对一直温良、辛苦的庄稼人来说未免有些残酷,但除了面对又有什么办法?

此后,父亲每天抱着个袖珍收音机,听说书,听天气预报,听卖药的卖车的卖房子的,我在边上听,心里竟然有些感激——这些在我是“噪声”的东西,一直在陪伴我黑暗中的父亲啊。

今年4月,我出版了一本名为《村庄令》的小书,写的是我的童年和少年,当然少不了父亲和母亲的影子。我在朋友圈发了一段话:“此刻,我最想让我双目失明的父亲和目不识丁的母亲‘看到’这本书,可惜他们看不到或看不懂。”没想到的是,有十几位朋友接力似的读了一篇又一篇。我把一个又一个音频或视频发给身在老家的弟弟,他用智能手机一一播放给父亲听。弟弟说,父亲每一次都如雕塑般静坐着,像是坐在亘古的暗夜里,生怕错过一丝光亮,但父亲不知道,大颗大颗的泪滴从他的眼眶里漫出来的时候,弟弟看到了,便跑到水龙头那里,洗了几把脸,才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。

我听弟弟说到这个场景时,也到水龙头那边洗了几把脸。(魏振强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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